第一部 南楚状元 序章
“真是好画,烟波浩淼,孤舟寂寞,笔法非凡。”我淡然的点头赞赏,毕竟身份摆在这里,总不能太过失态,对收到的礼物若是表示出欣喜若狂,那就必须得给人办事不是,像我这种身份地位,有些事情举手之劳的可以帮个忙,有些事情么,还是袖手旁观的好,虽然陛下现在还是挺英明的,但是总要想到,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听说明年就要传位给皇太孙了,万一他年老糊涂,对我这样的老臣怀疑起来怎么办,我可是想善始善终得到一个好的结局呢。送礼的中年人刘祯见我这样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公爷,小侄的父亲年老糊涂,不该胡乱写书,求公爷念在当年份属同年,又曾同殿为臣的份上,给家父说上几句好话,让他老人家得以安享晚年吧。”
“是么,文举兄写了什么书么,快给我看看,我可是很喜欢文举兄的文笔呢?”我来了兴致,当年我和他的老子刘魁刘文举是一起中的进士,我是状元,他是榜眼,不过说句实话,我可是很佩服他的文章,文字严谨,史据翔实,若非他个性太执拗,说什么也不肯侍奉二主,本朝的史官一职绝对是他的囊中之物,前阵子听说他正在写《南朝楚史》,我是翘首以待啊,可是最近却没了消息。刘祯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了过来。我打开一看,淡青色的封面上写着“南朝楚史”四个大字,我兴奋的打开读了起来,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外人在。等我一目十行的读完之后,不由苦笑起来,文举兄可真是不给我留情面啊。懒洋洋的放下书本,漫声道:“贤侄,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得端详端详,你是知道的,老夫已经多年没有过问政事了。”
送走了刘祯,我大声叫道:“小顺子,小顺子。”随着我的呼唤,从门外走进一个青衫老者,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相貌清秀,面白无须,这人正是跟了我五十多年的亲信随从李顺,他曾是南楚宫中的宦官,武艺绝顶,据说已至宗师级别,为什么说是据说,当然是因为我不大懂武功上的事情,不过看他明明已经六十出头,看上去却是中年人的模样,应该是真的吧。以前有人不相信李顺这样的高手会对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忠心耿耿,曾经想收买他,不过下场之惨我就不说了,免得你听得吃不下饭。我苦笑着问道:“刘魁是南楚遗臣,他说些过分的话也没什么,怎么朝中那些大臣那么看重呢?”李顺笑道:“老爷想是忘了,明年皇太孙就要继位了,太子妃是您的长女,这当口谁不想讨好您呢,偏偏刘魁那么执拗,非把您老放到贰臣录里面,就是您不计较,太子妃和皇太孙的体面也得维护。”
“是啊!”我恍然大悟,别看刘魁在《南朝楚史》里面说我是“阴柔诡谲、心机深沉”,可谁知道我是一个对政治不大敏感的人,如果不是小顺子的提点和我的明哲保身,只怕早就覆顶了。想到这里,我淡淡道:“你去跟柔蓝说一声,刘魁是南楚遗臣硕果仅存的了,何必为难他呢,有些事情就是他不说别人也会说的,他给我写的《江随云传》虽然有些尖刻,但是总算还是符合事实的,他写了免得别人乱写,再说,我的事情也连累不到皇太孙身上,叫她不必多事了。”小顺子恭恭敬敬的的退下了。
我则是兴致勃勃的打开《江随云传》重新看了起来,虽然我还没有盖棺论定,但是提前看看也没关系吧。
显德十六年丁卯,国主胜微恙,至秋,病愈,开恩科,江南士子雀跃,从者如流,八月十五日,金榜出,状元者,嘉兴江哲是也,其时随云名尚未显,众相诘问,乃知其人。
江哲,字随云,生于同元四年戊申,其父江暮,字寒秋,寒秋少年家贫,然文雅风流,故世家妻以爱女,寒秋以乱世不可进取,故不肯出仕,终日唯教子读书,显德八年己未,嘉兴瘟疫,其妻病逝,未几,寒秋因细故与妻族绝,扶病携子远游,至江夏,寒秋疾甚,随云为之延医,逢医圣桑臣,桑臣爱随云博闻强记,乃倾囊相授,未几,寒秋渐愈,桑臣赴江北,随云侍奉汤药,滞留江夏,显德十一年壬戌,寒秋病故,有《清远集》十二卷传世,典雅清新,今人颇爱之。
寒秋殁,随云贫而不能葬,时镇远侯陆守江夏,为子求师,随云往见,陆侯见其年幼,故难之,命其为文,随云笔下千言,片刻而成《秋水赋》,其中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句,陆侯惊甚,起而谢之,命世子出,拜师求教。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第一部 南楚状元 第一章 落魄书生
显德十六年,随云欲科举,遂离江夏,往赴建业。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南楚显德十六年,天下还在纷乱当中,但是局面已经清楚多了,长江以南大部分被南楚占据,江北则是大雍的天下,江夏是防守大雍的战略要地,而镇守江夏的镇远侯府乃是军机重地,所以时时刻刻守备森严,我这个西席虽然地位不低,但是也得乖乖的俯首听命,躲在书房里面尽量不要外出,免得惹祸上身。我一边翻着书本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吃饭,没办法,镇远侯陆信乃是军方重臣,按照南楚的惯例,他的家人都要留在建业,只有十五岁的世子陆灿被陆信任命为侍卫留在身边,这个朝廷倒是允许的,陆灿虽然跟着我学文,但是武将世家的子弟自然也要学习军事,今天是江夏大都督陆信召开军议的日子,陆灿作为侍从被带去旁听,我就只好在书房等他了,原本说好了一起用饭的,不料今天的军议过了晌午也没完,而且所有参加军议的人都没有用饭,我这个小小的西席若是自己吃饱了,等陆灿回来一定得嫉妒的大喊大叫,然后又要找机会暗算我,我还是等他一起吧。想到这里,我摸摸扁扁的肚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父子两人怎么差那么多,陆信慷慨大方,陆灿却是斤斤计较,上次他被陆侯爷责罚,我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被他看见,第二天就骗我出去散心,说什么我守孝已满三年,应该出去走走,结果把我骗进了烟月楼,要不是我见机溜的快,我的第一次就被抢走了呢。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聊的翻着书本,唉,镇远侯府的书房虽然不错,但我这三年几乎都看完了,而且毕竟是武将世家,所以都是一些比较易见的书,我估计是让书铺把所有的书都送了一份,要不然怎么连黄历都有,可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珍品啊。
我正在那里看着日影计算时间,这时陆灿的侍从陆忠来了,告诉我说,军议已经结束,陆信宴请下属,让陆灿也去作陪,让我不要等他了。我高兴的答应了,也不管饭菜已经凉了,就去狼吞虎咽起来。正吃的高兴呢,突然前面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喧哗,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在意,但是后来声音越来越响,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抓刺客、抓刺客”的声音。我心里一震,糟了,这里有刺客,十有八九就是镇远侯遇刺,他现在可是我的靠山啊,可不能被刺客杀了啊。我知道自己没有本事保护镇远侯,还是躲起来的好,可是心里忐忑不安,从书架上拿起一具精巧的弩弓,这是南楚工部精制的弩弓,射程可以达到百步,可以连续射出五支弩箭,这原本是陆信送给陆灿的礼物,可是陆灿嫌弩弓不够光明磊落所以不喜欢使用,反倒便宜了我,谁让我不会武功,弓箭是肯定用不了的,这具弩弓才是我的最爱,将弩箭上好,把窗户打开一个缝向外看去,我呆的这个书房离前面的大厅不是特别远,只见外面刀枪如林,一大堆红衣军士正围着两个仆人装束的汉子厮杀,不一会儿,我看见镇远侯陆信在部将的陪同下赶来了,他的右臂缠着白布,血迹殷然,而经常在他左右的亲信侍卫陆平却不见踪影,只见陆信面上一片惨白,扶着他左侧的是陆灿,神色十分愤怒,见这样子,我猜到定是那两个刺客混进侯府,看情形可能是在陆信宴请下属时伪装上菜的仆役,然后突然行刺,我估计陆平八成已经尽忠职守了。
我正看得起劲,只见那两个刺客突然互相使了个颜色,突然从怀中掏出两颗黑色的圆珠子摔在地上,顿时白烟滚滚,片刻就将方圆十几丈的空间给遮住了,正在这时,我看见离陆侯不远处有一个身穿偏将服色的将领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一把匕首从袖口滑落到他的手里,我心知不好,连忙大叫道:“侯爷小心。”一边喊着,一边射出了一支弩箭,一声惨叫响起。等烟雾散尽,惊魂未定的众人看去,那两个刺客仍然被围在当中,而陆侯身后,一个偏将倒在地上,心口中箭,而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上泛着蓝光,而且离陆侯不到半步的距离。这情况就是瞎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着那两个刺客难以突围,最后力战而死,陆侯下令部将善后,就把我召到了他处理军务的白虎堂。他神色复杂的望着我,问道:“多谢随云相救本侯一命。”我谦逊地道:“都是侯爷福德深厚,才能避过奸人陷害,晚生只是侥幸罢了。”陆侯疑惑地问道:“随云如何知道那人要行刺本侯呢?”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何知道,当然是我看到的,可是我可不能这么说,这是我的防身法宝呢,我的六识天生异于常人,这么说吧,我的耳力,百步之内,可以听见落叶飞花,我的眼力,数里之内纤毫可见,我的味觉,什么东西,只要一沾唇,我就能分辨的一清二楚,我的嗅觉,只要一丝气味,我就能跟踪他十里八里,有的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人,不过我也知道,那些事情若给别人知道不免遭人嫉恨,你也不想有一个有一个人可以偷听你的私语吧,为了留作防身利器,这些事情我可是从来不告诉任何人的,除了我死去的父亲,没有任何人知道。所以我编了个谎话道:“说来也巧,晚生本来是拿着弩弓防身的,看见那两个刺客放出烟雾,不免觉得奇怪,想来不论那两个刺客如何本事,这种情形也难以脱身,放出烟雾一定是想给别人造成机会,所以晚生才会认为一定还有刺客藏身在侯爷左右,一时心急喊了出来,记得当时大人身后无人,想必刺客若要行刺,然后从那里来,所以胡乱射了一箭,幸好侯爷德厚,才能杀死刺客。”
陆信半信半疑的点点头,让我出去了。后来我听说行刺陆信的是大雍的刺客,他们收买了那个偏将,想刺杀镇远侯,然后趁着江夏群龙无首的时候来攻击,谁知万无一失的行刺计划却失败了,所以他们大军又退了回去。事后,陆信见我聪明多智,想让我进入他的幕府,可我一想,他这里和大雍隔江而望,经常要打仗的,如果一时不幸兵败,我可怎么办才好,而且,如果大雍知道了是我救了陆信,派刺客杀了我怎么办,所以我拒绝了,当然我不能用这个理由,就说是我父亲生前颇以没有功名为撼,所以我决定参加科举,这可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也不能挡着我上进不是。所以陆信不仅派人去我的原籍嘉兴为我取得了考试资格,还在恩科开考前的两个月,就送我盘缠,让我到建业赴试,为了我的人身安全,还让我跟着他们负责军需的人员一起走,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着那些人一起上路,好在路上我想了一个办法,说我偶感风寒,时间又还来得及,所以休息两天再走。于是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我又不是白痴,南楚在显德九年向大雍称臣,去帝号称国主,现在又有传言说国主想要恢复帝号,这样一来一定会惹恼大雍的,将来一定是兵祸连绵,我虽然不想去打仗,可是兵法我可懂得不少,人家大雍是兵强马壮,而南楚却是君臣醉生梦死,将校贪生畏死,就是有名的名将陆侯麾下,我听说也有不少胆小鬼呢,气得陆侯几次都要把他们斩了,可是碍于他们家族的势力,只能把他们养起来罢了。在这个时候考科举,我还不想作亡国之臣呢。
抱膝坐在一艘客货两用船上的甲板上,我舒舒服服的享受着夜晚清新的江风,这种中型船只,底舱都装满了货物,上面的船舱则隔成一些小房间供客人使用,绝对比那种专用的客船舒服,只是价格也贵上许多,不过,现在我腰里有几百两银子,怎么也够用了,所以我就奢侈上一回。看着清寒的明月,寥廓的星空,我不由诗兴大发,吟诵道:“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正当我反复吟诵的时候,只听见身后有人拍掌叫好,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站在那里,虽然月色昏暗,可凭着我的眼力,清楚的看到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英俊威武的青年,虽然穿着便服,可是气势不凡,我怎么看都觉得比陆侯爷还要威严,而且他身上仿佛有一种惊人的魅力,令人如沐春风,有点自惭形秽的看看自己,身材普普通通,只是没有风吹即倒罢了,相貌虽然还算清秀俊美,可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文弱书生,现在兵荒马乱的,最吸引女孩子的还是文武双全的英俊公子,就是一个武夫,即使大字不识几个,只要稍微斯文一点,也比我能够吸引女孩子的眼光呢,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是因为陆侯府上的那些侍女从来不正眼看我的缘故。
我站了起来,抱歉地道:“打扰阁下休息,真是抱歉。”
那个青年摇头道:“那里话,若非我没有休息,岂不是要错过公子这样的好诗,请问可是公子的作品么?”
我心里欢喜,面上却谦逊地道:“拙作难登大雅之堂,阁下见笑了。”
那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才道:“公子年纪轻轻,文才如此出众,真是佩服,在下李天翔,乃蜀王治下行商,这次到建业办事,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到建业何为?”
我心里嘀咕,这人虽然是蜀地口音,可是我听着总有一些别扭,但是别人的事情我管那么多,所以我客客气气地道:“晚生江哲,字随云,这次到建业是去赴考的。”
李天翔目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道:“公子才华绝世,想必是蟾宫折桂,轻而易举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如果不是为了圆谎,我跟本不想参加科考,反正我有办法避免中举,又让别人说不出什么来。李天翔见我窘迫,也不在说及科考的事情,感慨地道:“唉,这次从蜀中来,看到中原局势紧张,在江夏又几乎遇上战事,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作了。前阵子南楚国主下旨增加关税,幸好蜀王国主遣使到南楚谈判,要不然我们的货船就要赔本了!”我随意地道:“其实蜀王国主根本不必费心,南楚、蜀国唇齿相依,只要把这层关系说透,国主一定会降低关税,甚至还会提供通商的优惠呢?”
李天翔微笑着问道:“这怎么说呢,在下可是不明白。”
难得遇到有人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得意地道:“这就要从当今天下的局势说起,当今天下,南楚和大雍对峙南北,但这只是表面的事情,不论军力民心,南楚都不及大雍,只能防守,无力进攻,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大家都知道这样下去,南楚迟早必亡,所以当今国主才会向大雍求和,去帝号,称国主,以求苟安,可是现在情势已经不同,蜀中在贵国治下,兵精粮足,虽然蜀国因为地理的限制,只能是一个偏安的格局,但是对我南楚,却是居高临下的强势,如果蜀国和大雍联合,大雍猛攻长江,蜀国临江而下,我南楚必然灭亡,单若蜀国严守蜀中,而我南楚和大雍北方的北汉联合,一旦雍军攻南楚,北汉从北面和南楚呼应,而大雍面临长江天险,只要守到三月以上,大雍必然退兵。”
李天翔面色肃然,良久才道:“若是这样,岂不是天下永难一统,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老百姓。”
我安慰他道:“我说的不过是理想中的情况,现在南楚君臣有些自大,认为长江天险可恃,危机隐伏,如果大雍有明智之士,还是有统一的可能的。”
李天翔似乎有些好奇,问道:“公子刚才不是说大雍难以为继么,怎么又说大雍还有可能一统天下。”
我理了理思路道:“虽然大雍处于百战之地,但是它的优势明显,上有明君贤臣,下有大军百万,只要战略正确,二十年内定可一统天下。现在天下的格局,蜀地才是关键,只是蜀中易守难攻罢了,若是想要夺取天下,首先便要结好北汉,安定后方,然后就要离间蜀楚。”
李天翔疑惑地问道:“结好北汉还是有路可循,蜀楚唇齿相依,如何离间呢?”
“这有什么难的,我听说近来南楚朝中有人想恢复帝号,如果大雍此刻表现的束手束脚,难以为战,南楚君臣必然迷惑,若是大雍再派遣细作,以甘言厚礼贿赂宠臣,促使南楚恢复帝号,那么南楚和蜀国之间的隔阂必然加重,到时候就连北汉也不免心中疑忌。到时候大雍暂时承认南楚称帝,两国划江而治,然后再和南楚联手攻打蜀国,南楚君臣短视,必然上当,虽然蜀中难攻,但是也难以抵挡两国攻势,到时候蜀国必然痛恨南楚,只要大雍策略得当,必然能够得到蜀中大部,然后大雍两面夹击,必然可以灭掉南楚。等到这时,就可以养精蓄锐,一举破汉,何愁天下不定。”
李天翔听得眉飞色舞,道:“看来只要我蜀中和南楚结好,就是大雍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幸好江兄你不是大雍的子民,如果你去了大雍得到重用,我们蜀国可就危险了。”
我懒洋洋地道:“我才不去大雍呢,听说那里以军功为重,像我这种文弱书生,到了那里可是吃不开的,等过几年,我多挣点银子,到乡下买几亩地,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才是人生乐事呢?”
李天翔笑道:“那我就祝贺阁下如愿了,不过听你的计划,大雍应该不需要二十年的时间吧。”
我已经有了困意,道:“本来是不需要的,但是如果到攻下南楚为止,有个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可是我听说大雍的皇帝陛下春秋已高,太子李安虽然是储君,可是声望军功远不如次子雍王李贽,当初大雍立国的时候,雍帝李援因为次子李贽功高,所以用国号赐他封号雍王,原有立储之意,可是之后大雍典章制度一一齐备,李援又根据立嫡立长的制度立了李安为储君,所以萧墙之乱难免因此而起,搞不好大雍因此分崩离析也不一定,我说二十年还是在内乱不会范围太大的前提下呢。”
李天翔微微低下了头,良久道:“是啊!”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懒得去想,就告辞回舱了。第二天起来,我听说李天翔已经提前下船了,真是奇怪。
本来我的打算是不错的,可谁知道天意难料,我到建业的第一天就成了穷光蛋。
回想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建业,看到那虎踞龙盘的都城,真是瞠目结舌,所以在落店之后就出去游玩,在雍淮河畔的夫子庙,我遇到了一个命中的福星,当然当时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灾星。
我正沿着街道溜达,突然看见前面聚了一堆人,忍不住好奇的钻了进去,却原来是一个小孩在卖身葬父,我一下子想起当初父亲去世,我囊空如洗,如果不是有机会进入镇远侯府,怕我也只能卖身葬父了,一时冲动,我掏出一百两银子给了那个小孩,他清秀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恭敬地道:“公子,等小的葬了父亲就去伺候公子,请问公子住在哪里?”我尴尬的笑了笑,看看周围人群中射来的嫉妒眼神,心想财不露白的古训我已经犯了,难不成还告诉别人我住在哪里。也没答话,匆匆忙忙地就跑了,为了迅速回到客栈,我低着头飞快地走着,走到一个巷口的时候,只觉的身后有人靠了上来,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硬邦邦的东西顶住我的腰,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被带进巷子,然后就觉得后脑勺被打了一棍子,等我醒来,我已经囊空如洗的躺在地上了,哭丧着脸回到客栈,万分庆幸当初存了十两银子在柜上,可是这点银子我顶多能住一个月,怎么办,怎么办?我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才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认认真真的参加科考,然后取个名次,然后我就有官俸可以花,有官府给的宅子可以住了,想来南楚应该不会很快亡国吧,等我赚足了银两,我就可以辞官归隐了,到时候应该没有人和我这个没有官职的人过不去吧。
第一部 南楚状元 第二章 金榜题名
显德十六年六月,江哲入建业,八月,金榜出,江哲中一甲头名,赴琼林宴,宴未毕,雍使入朝,求联姻,以示盟好。
显德十六年十二月,雍长乐公主入楚,显德十七年戊辰元月,太子殿下赵嘉举行大婚,立长乐公主为太子妃。
长乐公主,年十五,母长孙氏,雍高祖贵妃,素得帝宠,长乐公主生时,逢雍高祖登基,故颇爱宠之,赐封号长乐公主。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从会试考场出来,我伸展伸展四肢,唉,这几天可把我辛苦坏了,那个考棚又窄又小,我又没有银子打点,所以到了第三天,基本上屋子里面全是马桶的气味了,如果不是以前跟着爹爹流落他乡,吃了不少苦头,只怕我连饭都吃不下去,只怕我省吃俭用到了今天,身上就连一个铜子都没有了,离放榜还有半个月呢,这些日子我可怎么办呢,要不要去卖字画或者替人写书信,我认真的想着。
回到客栈,我计算一下,明天的房钱是没有了,所以拿着文房四宝,决定到夫子庙去摆摊,到了夫子庙,跟一个小茶馆的老板套了半天近乎,又答应替他写两封信,就在他的茶馆门口摆上了摊子,可惜生意不大好,到这里写信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谁管你字写的怎么样。我等了半天也没有生意,正在愁苦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妇人走了过来,我一看她的装束,就知道是个寡妇,可是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真是可怜啊。她怯生生地道:“先生,奴家想写副状子。”我拿起笔道:“是什么状子,要告谁啊?”
她有些赧然地道:“奴家的丈夫不幸去世,奴家想要改嫁,可是公公不同意。”我又问了几句具体的情况,拿起笔写道:“十七娶,十八寡,公壮叔大,瓜田李下,嫁与不嫁?”她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写得字,问道:“先生,这个几个字,太少了吧。”我得意地道:“你放心,这状子递上去,保证官府同意你改嫁。”她给我十个铜子,我满怀感激的望着铜子,心想,今天的晚饭有了,还得努力,明天的放钱还没有呢?接下来我又没有生意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只见那个小寡妇喜气洋洋的回来了,一见到我就感激涕零地道:“先生,谢谢你的状子,大人一看到我的状子就准了。”我心想,那当然,现在的建业京兆尹是十分重视伦理道德的,寡妇改嫁,不过一人失节,若是发生乱伦丑闻,就是大事了。这个小寡妇一走,我的生意就好起来了,到了晚上一看,足够两三天的房钱了,当然我没有敢多写状子,如果有人来写状子,我总是变着法的劝他不要告状,不是为了别的,讼状写多了是要损害我的名声的。
在夫子庙写了几天信,我看差不多足够我在建业等到放榜了,就收了摊子,在小茶馆里面听人聊天说笑,反正一壶茶可以让我呆上一天,当然我虽然不作生意了,如果有人来找我写信,我还是干得,只是要多收几个铜子。反正消磨时光么。过了一两天,我一时手痒,用我学得一点易经给人测字算命,说句实话,我算命不大准,只是凭着一点易经心算,再加上我的观察能力,很快得就成了神算,当然我银子够花就行了,所以我一天只算三课,每天还奉送一课,说也奇怪,我这样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所以银子如流水一般滚来。当然,为了掩人耳目,我改变了装束,又在相貌上做了点改变,也就是用药物涂面,使肤色发黄罢了。
这天快到午时了,我已经算过了三课,决定再算完免费的一课就收摊,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忙忙地走来道:“先生,我是个行商,前两天收到同乡带来的口信,说我的妻子快要临盆了,可是身体不大好,我连忙赶回来,还没回家呢,不知怎么搞得,我心里很不安,您给我算算,这一胎是否平安,是男是女。”我将算筹摆了半天,才道:“没问题,小危则安,尊夫人本来有些凶险,但是你们夫妻平日积德行善,应该会顺产,你是子女双全的命格,老兄真是好福气。”问我怎么知道,我还真不知道,这种事情可是算不出来的,不过总不能说难听的话吧,把他急个半死怎么办,不过我看他相貌忠厚,身体不错,听他的口气,夫妻也颇为和睦,那么子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他说妻子身体不大好,当然了,快要临盆了,丈夫还不在,心情哪里会好,这小子一回去,他妻子一高兴,一定会顺利生产的。至于是男孩是女孩我可没有明说,到时候也好搪塞。这个小伙子高高兴兴的就要给钱离去,我告诉他这一课是奉送的,他正在感谢我,一个中年汉子跑了过来,高兴地道:“老三,你可回来了,弟妹生了,一对龙凤胎啊,快回去,快回去。”那个小伙子一听,呆了半晌,突然狂奔而去。我吁了一口气,正在庆幸的时候,旁边的人都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一个坐在门口的灰衣人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淡淡道:“先生给我算一课如何。”
我抬头望去,只见这人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躯挺拔矫健,年轻英俊的脸上透着沉稳的神色,他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儒服的中年人和一个黑衣劲装的随从。我犹豫地道:“在下今天卦数已满,这个……”
那灰衣人淡淡道:“我也知道先生为难,只是我明日就要离京,所以请先生勉强为之。”
我看看这三个人,那灰衣人眼中满是命令的神色,想必是令出禁止的人物,而那个青衣人虽然有些不屑,却也有些期望,至于那个随从却是满脸的威胁。看到是得罪不起的,我算算日子,后天就要开榜了,就道:“也罢,在下恰好也要歇业了,这一卦就算是我的收山之作吧。”
那灰衣人有些惊异,似乎以为我是因为要给他算命才被迫如此,但是他心中疑惑难解,只得问道:“我即将远行,请问此行是凶是吉?”
我将算筹摆了半天,道:“坎卦上六,系用徽□,□于丛棘,三岁不得,凶。阁下此行怕是碍难重重。”说到这里我偷眼看看他的神色,心想,你这种人平日大概自信慢慢,既然你都犹豫不决的问卜,那事情必然棘手。那灰衣人神色灰暗,片刻又道:“请问先生,何处碍难。”这我怎么知道,我想了一想,心道这人从气度举止看起来应该是从军之人,见他身边这两人,一个应该是幕僚,一个应该是护卫,这人身份应该不简单,现在南楚有什么大事么,不管什么大事,我只要含糊其词就行了,想到这里我说道:“内有纷争,外有强敌,事情难办,若是阁下小心谨慎,或有可能。”我虽然说得含糊,可是却正好迎合了灰衣人的心理和朝局。灰衣人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了,那个青衣人取出一张银票放到桌子上,我等他们走远了,仔细一看,一千两,差点叫出声来,连忙塞到怀里,然后收摊,走人。
又过了几天,已经是八月十五了,今天是金榜出来的日子,我有些犹豫,如果是几天前,我当然盼望金榜题名,可是我现在囊中颇丰,倒是有些后悔可能会考上呢,所以我没有去看榜,在房内翻阅自己的诗稿,没有多久,听见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名伙计和掌柜的兴冲冲的推门进来,高声报喜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恭喜江老爷高中一甲头名状元,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还请状元老爷得空给小店写几个字。”我有些迷茫的望着窗外,不知道前途如何。转念一想,反正我未必就赶上亡国,而且听说南楚翰林院的藏书楼藏书百万,是天下最大的藏书楼,我又高兴起来,听说南楚国主去年下诏收集天下图书字画,要建立崇文殿以传世,想必我会有机会参与呢。
当天晚上快到酉时的时候,我带着号牌到了会试院门口,门口聚集的新进士个个穿戴一新,神采飞扬,等我到了门口,却见所有人都以异样的眼神看我,有得还带着嫉妒的神色。我正奇怪呢,一个方面大耳的书生走了过来,问道:“这位兄台可是赴琼林宴的新进士么?”我点了点头道:“正是,请问有什么事情么?”那人闻言顿时露出尊敬的神色道:“原来是新科状元到了,失敬失敬,在下刘魁,真是本科的一甲第二名榜眼。”原来我来之前这里已经到齐了其他七十九名进士,只等我这个状元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眼中带着异色。那些新进士一个个都过来寒暄,我正应付不来的时候。听见三声钟响,一个大官带着一些考官出来了,一个个检查我们的名牌,核实我们的身份,让我们排列起来随他入宫,我这个状元自然走在最前头,身后左右就是榜眼和探花,而其他七名一甲进士则跟在我们后面,另外七十名进士则七人一排的排成队列。走在往皇城的路上,道路两边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我们走过之处,欢声雷动,队伍在朝阳门进了皇宫内城,朝阳门是内城的大门,平日里除了皇上之外是谁也不能走得,除了皇上之外,就只有我们这些新科进士在赴琼林宴的时候可以走一回了。走进了内城,我不时看到假山花木之后有女子的嬉笑声传来,想必是那些宫女在偷看我们吧。
终于走到了琼林苑,我们在司礼监的官员安排下各自落座,所有的进士和主考官分别按照名次地位坐下之后,只听见司礼太监尖声道:“国主驾到。”只见一个身穿龙袍的老者在一群宫女太监的服侍下走了进来,我跟着众人跪伏在地,认真无比的喊道:“国主万岁万岁万万岁。”国主有气无力地道:“众卿平身。”我们站了起来,这个琼林宴总算要开始了。在按照礼仪一样样进行之后,我们终于可以放心的品尝御膳了,真是好吃啊,如果可能,我真想把御膳房的厨子弄回家做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有些放开了。
这时,赵胜放下筷子,对主考官说道:“史爱卿,为孤引见一下今科的前三甲吧。”主考官连忙起身行礼道:“臣遵旨。”然后指着我道:“禀国主,这位是今科会试的一甲第一名状元,嘉兴江哲。”我连忙离座跪倒道:“臣江哲叩见国主。”赵胜微笑着道:“好好,果然是年少英才,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尤其是那首《月下感怀》,孤已经命人重新谱曲,一会儿让大家都听听。”主考官又指着榜眼和探花道:“禀国主,这位是第二名榜眼江宁刘魁,这位是第三名探花淮扬伏玉伦。”赵胜一一赞叹了几句,然后吩咐我们归座。待我们落座,赵胜一摆手,不一会儿一队女乐从后殿飘出,有的吹箫抚琴,有得偏偏起舞,一会儿,一个女子曼声唱了起来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正是我考试时的作品。殿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美丽的情怀当中。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进来禀报道:“启禀国主,丞相大人求见。”
赵胜漫声道:“什么事啊,孤正在这里举行琼林宴,有什么其他国务,就让他先处理吧。”那个太监道:“丞相大人说是有急事。”赵胜无可奈何地点头道:“好吧,让他进来吧。”不一会儿,一个穿着一品官服地老头子兴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见到赵胜就跪下道:“恭喜国主,贺喜国主,大雍遣使来朝,转达雍帝旨意,欲和我南楚结为姻亲。”赵胜面带喜色,有些不信地道:“此话当真。”那个老头子点头道:“正是如此,雍帝有一爱女,年方及笈,愿意许配我国太子为妃,从此两国和好,永不交兵。”赵胜大喜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我南楚新得栋梁之才,又和大雍结好。来人,速召雍使觐见。”说罢,赵胜起驾离去,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琼林宴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不过大家听到好消息都是面带欢容。我却有些疑惑,怎么大雍会突然结好南楚呢,难不成真像我策划的那样,不可能,我摇摇头。
之后几个月朝廷上下忙的要死,我则是按照惯例进了翰林院,高高兴兴的投进了藏书楼,只是隐隐听说,雍帝的女儿长乐公主容貌秀美,甚得雍帝宠爱,不过我想,一个刚刚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能够多美丽,经过几个月的运作,完成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六礼之后,就在新春华旦之时,长乐公主正式和南楚太子举行了大婚,我作为新科状元有幸参加了婚礼,婚礼之后,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接收群臣朝拜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长乐公主的真容,当真是雍容华贵,绝色出尘,虽然年纪还小,不免有些稚嫩,但是当真是美丽啊。比较起来,旁边的太子殿下,虽然二十出头,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也别黯然失色。当然此时大家都在说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鬼话。不过想来雍帝不会那么无情,用自己最爱的女儿来假意结好吧,我还是希望南楚不要和大雍打起来,虽然说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统一的好,但是我还是想多过几年舒心的日子,所以我诚心诚意的祈祷起来。希望大雍真的和南楚结好,让我过上几十年太平的日子。
在我诚心祈祷的时候,乐官开始奏乐,演唱的正是我这个刚刚出炉的翰林学士的新作《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乐声中宫女们翩翩起舞,我抬头望去,却看见长乐公主微微侧过头去,从她的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的滑落尘埃。我心中一凉,这个孤独的少女从此就要在异国他乡度过自己的一生了,从此不能和父母家人相见,这还是从好的前景来看,如果,如果大雍只是假意结好,虽然我希望不是,可是我可不敢那么肯定,那么这个少女将要面临的是多么严酷的结局啊。这时,我看见太子殿下低头在公主耳边说了什么,虽然有些太远,声音又杂乱,可是我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太子殿下告诉长乐公主,这首《青玉案·元夕》是新科状元江哲的作品。长乐公主顺着太子殿下的目光向我看来,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花绽放一般,令我心中不由一颤,连忙低下了头,不知怎地,心里竟然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感觉。
第一部 南楚状元 第三章 翰林学士
显德十六年九月,江哲入翰林院,依例授翰林院编修,职七品。
显德十七年元月,哲以博学多闻,特诏参与筹立崇文殿,历三年,哲精于鉴赏,明于考证,每每废寝忘食,手不释卷,闻者皆赞叹不已。未几,迁升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崇文殿典藏,均留存至今,卑人曾见之,十之六七均为哲校订品鉴,令人为之瞠目。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真是幸福啊,我伸伸懒腰,拿起手里的孤本诗集,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翰林院的藏书楼里边呆着,这里不愧是天下藏书之最,有很多我没有看过的书籍,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前就看过很多书,基本上一本书只要看个一遍,就可以记住大概了,好的文章我还能一字不漏。不过我就是再大的本事,这上百万的书籍我也看不过来,所以找了一本藏书索引的册子,按照上面顺序拣一些没有看过一一看去,反正我在翰林院得呆个三五年,怎么也看的差不多了,当然我最留意那些注明孤本的书籍,要知道这样的书籍好多都是绝世之作。
这一天,我在书库里面正在找书看,无意中看见一本黄绫册子,看外表十分精致,想必是难得的精品,我随手翻开一看,差点没昏过去。首页血淋淋的八个大字“欲练神功,挥刀自宫。”我连忙合上,看看封面,却是什么《葵花宝典》,连忙扔到一边,我可还想娶妻生子啊。这时看到旁边有一本汉代的庄子《养生主》,连忙拿了起来,翻了几页,虽然和外面见到的文字差不多,但是眉批很丰富,密密麻麻的几乎写满了空白,我是很喜欢看别人的注解的,那里面凝聚着读书人的心血啊,看看旁边没人,我随手扯过垫脚的凳子坐了下去,到外面看多浪费来回的时间啊。这一看我可是着迷了,原来这个写批语的人可能是一个道士兼医生,写得都是一些养生的秘诀,什么时候该吃什么,该喝什么,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如何在睡前打坐,如何在起床的时候练气,甚至连房中术都有,真是我的最爱啊,你可别笑我,我的最大愿望就是活的舒舒服服,无病无灾,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房中术也很重要啊,你没见那些好色的人都经常短命么,就是不节制自己,不会养生啊。我正在高兴呢,突然想到,不行啊,我怎么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怎么办?想来想去,如果有疑惑就要自己解决。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就在书库里面找寻养生方面的资料,有些互相矛盾,有些相互印证,我是谁啊,我是天才啊,终于让我整理出一套自己的养生要诀,并且开始付诸实施。
怎么做呢,首先,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先静坐一会儿,练练养气之术,然后出去活动活动手足,练拳虽然不会,但是什么五禽戏还是可以的,然后吃上一顿清淡的早饭,再出门做事,中午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当然最好的就是回家,吃上一顿符合节令的滋补午饭,最好吃得晚一些,睡个午觉之后,喜欢干什么就干点什么,晚上若是有应酬一定要少喝酒少吃菜,等到回家之后,在睡前喝上一杯自己酿制的药酒清清肠胃,然后打坐半个时辰,再好好睡觉,而且平时坐卧行走都按照某种特定的姿势,当然看起来不能太明显。虽然我现在职位低微,这样的日子还不能保证,但是这是我要尽量达到的目标么。至于武功,我是不会练的,没听说过善泳者溺于水么,我若是会武功,难免会介入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中去,搞不好还会英年早逝呢,反正我只想活到七十岁就可以了。
这么坚持了两个月,果然我的身体情况大有好转,以前经常有的小病痛也不见了,而且觉得思路明晰,读书作文更加得下笔如有神了。
这一天,我从书库里面走出来,准备去吃一顿好午餐,唉,我还雇不起好的厨子,只好自己做了。正在我盘算今天中午吃什么的时候,我的同年刘魁,就是那个榜眼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说道:“江年兄,怎么样,咱们一起去明月楼吧?”
“明月楼,干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刘魁惊讶地说道:“怎么,你不知道么,去参加长乐公主的琴会啊!”
“琴会,长乐公主。”我更加糊涂了。
刘魁道:“是啊,建业上下谁不知道啊,长乐公主远嫁我国,不免思乡情切,为了排遣寂寞,所以举行这个琴会,听说是想见识一下我南楚的士子风范,还听说长乐公主陪嫁的女伴是大雍有名的琴仙子梁婉,梁婉的琴技据说传自乐圣无忧子,超凡脱俗,若非长乐公主是她的至交好友,才不会陪公主远嫁南楚呢。还听说,梁婉有意在南楚择婿,你说,凡是未婚的才子,谁不想去试一试。”
我瞠目结舌地道:“可是,梁婉不是陪嫁来得么?”
旁边有人答道:“那不过是个名份,听说公主早就和太子说过了,梁婉是她的好姐妹,一定要嫁个志同道合的才子做正室呢。”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探花伏玉伦,看他已经换上了华美的便服,腰间系着一支玉箫,想必是有心求凰了。不过他出身淮扬世家,应该有这个身份吧。我在心里窃笑,如果那个梁婉真的如此出色,想必太子殿下一定会扼腕叹息吧,不过他总不能不给长乐公主面子,反正他将来登基之后,三宫六院可以随便选妃,现在么,还是谨慎一点,毕竟长乐公主身份不同么。
本来我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的相貌还算是不错的,但也不过中上而已,我的才华也不错,但是有才华没有好的背景,飞黄腾达的机会并不多,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会领军作战的将领要比我们这些文人强多了,南楚是比较重视文人的,所以它的国力就不强,就连偏安蜀中的蜀国都不如,如果不是水军比较厉害,大雍早就渡江了,综上所述,我江哲并非一个值得争取的目标,又没有强悍的实力防身,别说梁婉不会看上我,就是看上了,我敢娶么。但是不去也不好,让人以为我太不给太子、长乐公主面子,所以我决定就去这一次,反正我对那些琴棋书画并非十分在行,琴可以听听,棋可以下一下,就是很难赢棋,书法么,还不错,但是绝对算不上名家手笔,画画么,我勉强可以应付,但是我更擅长鉴赏,我有个表舅,是有名的朝奉,手里流过的珠宝首饰、古玩字画那是不可胜数,当年我曾经跟着他好好学过,这些年又博览群书,相信这方面可以混口饭吃,如果不是爹爹带我离开,我还真想去当朝奉呢。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边际的随口应付他们,我们一行人就这样来到了明月楼,明月楼原本是一个大官的别院,恰好和几年前新建的太子府毗邻,所以后来太子索性把它买了下来,因为喜欢它的小巧精致,所以没有把它和太子府连通,据说长乐公主来了以后非常喜欢这里,就要来做了她的休闲之处,现在梁婉在这里举行琴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穿过黑油油的角门,我左右打量着这个小园子,一潭碧水,十几株红梅,加上临波照影的二层精美小楼,真是神仙境界,怪不得长乐公主喜欢。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么一座小楼,能够容纳多少人呢?等我绕过潭边,却看见在小楼前面有一片空地,原本想必是种着花木的,现在却被人清理了出来,用松枝搭了一座花棚,棚子上面覆着厚厚的苫草,四周放着一圈红红的火炉,上面闻着美酒,棚子中间放了几排铺着厚厚的毛皮的座椅,南楚的冬天本来就不是特别寒冷,今天又凑巧下了一场轻雪,棚子里面一片暖洋洋的,有十几个穿着各色轻裘的贵公子坐在里面,一边赏雪品梅,一边喝着醇酿,真是南面王不易的美好生活。走近之后,我听见他们议论,原来长乐公主的琴会岂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所以除了年轻的新贵之外,只有世家子弟才敢来参加,而且还有自负有些才名,否则岂不是自己来找难看,所以来得人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多。虽然有些后悔可以不来的,但是一看这种招待,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连忙跳了一个犄角旮旯坐下,然后倒了一大杯温热的御酿,准备偷得平生半日闲了。
没等多久,小楼的楼门打开了,出来了十二个秀丽高挑的宫妆丽人,她们放下了门前的珠帘,不一会,里面传来环佩叮咚的声音,然后,隐隐传来沁人心脾的香气,其中一个宫女躬身向内施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令,梁小姐在楼内抚琴,不论诗词文章,还是琴棋书画,如果有人能够令梁小姐青睐,梁小姐便出来和众人一见。”
众人立时断然稳坐,侧耳屏气。不过片刻,从楼中传来了梁婉的琴声,琴声初时微弱,令人非得侧耳细听,渐渐的,琴声宛转盘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迤逦而出,琴音反反复复,音韵连绵不绝,恍若高山流泉,清新流畅,令人顿时生出荡气回肠的感觉。听到这里,我悄悄打了个哈欠,真是无聊,我还以为大雍来得琴师会很高明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这样的琴艺在南楚也并非没有么。正在这时,琴声越发宛转低回,令人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突然,防若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急促的音调好像千军万马一般纵横驰骋,琴声就在爆发之后变得浑厚沉着,杀机隐伏,豪迈悲凉,好一幅沙场秋点兵的景象。我凝神细听,这才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好琴音啊。接着琴声渐渐恢复平静,宛如大战之后的歌舞升平,让人在心旷神怡中沉醉。
一曲终了,掌声雷鸣,然后就是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想让梁婉中意,出来一见,偏偏,那梁婉大概心气极高,始终不肯出见,后来有些没头脑的众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一个贵公子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对我说道:“久闻江状元才华横溢,一首《月下感怀》惊动天下,还请江兄作诗一首,也免得我南楚士子无颜啊。”我倒是无言了,这些家伙,好像我拿不出什么好诗来,就是丢了国体一般,罢了,这小子是丞相大人尚维钧的独子,我也不能得罪他,刚好听了这样的曲子,我心里也很痒痒,于是,我也不要笔墨纸砚,高声吟诵道:“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任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梁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婉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场中静默片刻,喝彩声顿起,几个人连忙吩咐拿笔墨,要将我的诗默下来。这里正在纷乱的时候,只听见珠帘飞扬,从楼中走出一个身穿素黄罗衣,披着浅绿大氅的女郎,我定睛看去,这女郎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和南楚女子大不相同的就是她那修长匀称、凹凸有致的美好身材,虽然因为天寒,衣着颇多,加上大氅的掩盖看不真切,但是那种隐隐约约的美感令人心生渴望。我向她的面上望去,却见她虽然未施脂粉,却是肤光如雪,两行入鬓的黛眉,配合那双清澈如冰泉的明眸,当真是绝世佳人。
梁婉目光落到我身上,微微一笑,款款下拜道:“这位就是南楚才子,今科状元吧,妾身很喜欢你的诗文呢。”我虽然有点昏淘淘的,但是心里可明白的很,连忙道:“拙作能够得小姐赏识,是随云之幸,其实我南楚才子如云,只是江某胜在才思敏捷罢了,小姐若是有兴趣,不妨和大家详谈。”那梁婉的美目流转,向众人看去,这下众人如蒙大赦,连忙围上前来,我则是不多说话,渐渐的,见梁婉已经和众人谈得十分投机,便悄悄的慢慢的溜了出去。就在我即将走出角门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看见小楼后面的窗子半开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我推门走了出去,那是谁呢?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可能是长乐公主。
后来我听说,长乐公主将明月楼赐给梁婉居住,梁婉性情明朗,若是有人前去拜见,只要有拿的出手的诗词歌赋,或者精通琴棋书画,常常能够得到接见,不少爱慕梁婉的少年都是想方设法的见她一面,虽然不少人有心于她,却碍于长乐公主不敢用强,再说梁婉名气越来越大,就更没有人敢得罪她。到了后来,就是连赵胜国主也收了梁婉为义女,虽然没有列入宗谱,但是大家都开始称她明月公主,声名远扬。
我这个小小的翰林学士可不会去找这个麻烦,虽然梁婉几次下帖子请我,我都用种种借口回绝了,有人问我,我就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别人虽笑我迂腐,却也乐得少了一个强敌,不过为了不大过分,我热切万分的投入到翰林院的藏书中去,这样我既自得其乐,又免得别人侧目,这样产生了一个令我欣喜若狂的结果,显德十七年元月,我被特诏允许参与了崇文殿的筹立。我这个过目不忘的年轻人很快成了其中的主力,也难怪,我既精通鉴赏古玩字画,又博闻强记,在整理藏书和字画的过程中十分得力,我又年轻力壮,不用我用谁呢?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崇文殿从正式奉诏筹立到建成,一共经历了三年时间,我一直在其中,乐此不疲。
当然,在我沉迷书海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我隐隐约约觉得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是南楚和蜀国发生了冲突,而且越演越烈。当然,我是没什么机会参与的,也没什么兴趣知道,除此之外,若是还有什么事情比较特殊的话,就是长乐公主怀孕了,可是却不幸流产,据说是因为年轻再加上水土不服,在这之后,长乐公主一直身体不大好,所以到建业西郊的莫愁湖行宫居住,当然,太子殿下是不会寂寞的,长乐公主陪嫁的宫女都是大雍的美女,而且个个擅长内媚之术,她们早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宠姬了。说给我听的人都是满脸的羡慕太子的艳福,我却是微微苦笑,在我看来,长乐公主恐怕是不大喜欢太子的,否则怎么会移居行宫呢,也是啊,人家金枝玉叶的大雍公主,为了和亲嫁到南楚,怕是没有什么心思讨好庸庸碌碌的南楚太子吧。我恶意地想,大雍陪嫁那么多美女,是不是存心迷惑太子,免得公主委屈呢?
第一部 南楚状元 第四章 品画明冤
显德十八年己巳,三月,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刚中状元的时候,有很多人上门说媒,都被我婉拒了,用的理由是年纪还轻,想多多读书,好为朝廷效力,后来,这种事情就少了。因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我这个年少的状元完全没有飞黄腾达的欲望,完全沉浸在书海之中,甚至有一点痴迷,这样一个人,并不符合那些世家大族的要求,因此我得到了难得的清净。
这一天,我按照惯例来到翰林院准备工作,却看见一大堆人围在正堂上,我不由惊奇起来,要知道,虽然我也被称为翰林学士,但翰林院里边还有高下之分呢,我因为是状元,所以越过了最低的庶吉士、检讨,直接当上了正七品的编修,在这之上还有编撰,侍讲、侍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掌院学士多个级别,可是我看到那一堆人里边,上有掌院学士谢贤,下有和我同科的一个二甲进士,一个庶吉士,这就让我惊奇了,要知道,那些侍讲学士以上的很多人都是经常在国主身边伴驾的人物,怎么会围在一起呢。我走了过去,却看见尹学士和田学士正在滔滔不绝的争论着什么,而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卷古画,旁边摆着一章红字条,上面写着“青山居士临江图”七个字,原来他们正在讨论这副画的真伪。我这才明白过来,自从国主下诏筹立崇文殿之后,却是有不少人将珍藏的书籍字画送来,希望能够得到收录,只是真正的旷世杰作还是不大好找的。
尹学士一派雍容的说道:“这副画一定是伪画,青山居士前期的作品都是青绿山水,风格绚丽,后期因为参修佛道,所以作品大多是水墨山水,画风变得恬淡秀丽,这副画虽然是水墨山水,但是你看笔锋嶙峋,画中云雾仿佛扑面而来,江流奔腾,似有耳闻,所以我说这不是青山居士的作品。”
田学士也不示弱道:“你说得虽然有理,可是你看,这副画的纸质是精选的帘纹纸,虽然保存的很好,仍然可以看出应该是两百年前青山居士时期的画作,你看这副画上有青山居士五方印章,从题跋上看绝对没有问题。”
其他人各自支持两方,争吵不休,我来了兴趣,仔细看了半天,从记忆中搜索了半天,才终于作出了决定。这时他们也看到我来了,因为我这些日子以来都表现出对字画鉴赏的熟识,又是新人,所以两位学士不约而同的向我往来,掌院学士咳嗽了一声道:“随云,你的看法如何。”
我走到这副画前面,仔细的看了一看,开口道:“首先从款识来看,这副画的上款是‘柯子远兄雅玩‘,下款是‘元佑后二年甲申七月初九敬制‘,下面是名章‘蓝氏宁泉‘,画的四角都有青山居士的印章,左上角是‘宁泉画印‘朱文方印,左下角为‘临渊堂章‘的白文方印,右上角是‘奎章阁侍讲蓝‘的白文方印,右下角是‘青山居士‘的朱文方印,这四种印章在青山居士画作上基本都出现过,印章的鉴别,田大人是其中翘楚,必然是不会看错的。从考证上来看,青山居士原本是大晋名士,位居正四品奎章阁侍讲学士,后来西晋南渡,青山居士伤心国事,隐居蜀中临渊堂,据说当时居士贫不能自给,幸亏蜀中富商柯明接济,才度过那几年的战乱岁月,你们看画的右下角有柯氏的两方印章,可见此画是青山居士赠送给柯明的。”
我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这些印章都是有来历的,而且我曾读过青山居士的《蜀中纪事》,在第九卷里有记载‘至秋分,子远设宴,宾主俱欢,临别,柯氏执手相求拙作,感其意诚,为作临江图‘,后来我查阅柯氏的记载,虽然柯氏已经湮没,但是我记得在东晋末年陶开所著的《蜀志·石崇篇》里面提到‘石崇少微,为柯氏执役,柯氏薄待之,后石崇富甲天下,勾连内宦,污柯氏谋反,九族诛绝‘,你们看这副画左下角还有石崇‘金谷园密藏‘的印章,而且石崇后来身死族灭,他的收藏基本上都被没入官,你们看,左侧中部有‘长陵王印‘,长陵王,东晋末年王室,受宠于晋元帝,抄没石崇的正是元帝,所以这副画在长陵王手中的可能性很大。由此可见,此画的传承十分分明,所以我认为是真品。”
大多数人听的连连点头,只有尹学士不服气地道:“这些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么画风又如何解释呢?”
我一笑,道:“这一点是我的个人之见,如果有谬误还请众位指正,青山居士在南渡之前的画风明朗激烈,所以喜欢画青绿山水,但是在南渡之前那一两年,他的画风已经渐渐变得恬淡,基本上都是小青绿山水,以水墨勾皴淡色打底并施青绿等敷盖,间或已经有水墨山水出现,在蜀中几年,青山居士几乎没有作品传世,直到东晋平定之后,才开始专著水墨山水,但是初期仍然喜欢用浓墨渲染,笔法挺拔,从这些来看,我想蜀中时期想必是居士转变画风的时期,这也符合罕有作品流传的情形,毕竟不成熟的作品,经常可能会被主人焚毁,我在《蜀中纪事》的第七卷曾经见过青山居士焚毁画作的记录。”
听到这里,大家已经认可我的判断,目光也变得尊敬热切,毕竟像我这么博闻强记的人并不多见。
这件事之后,我有了更多的工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大内书库里面去整理御札,原来在筹建崇文殿时候,有人建议我南楚立国六十年,历经开国武帝赵涉和当今国主赵胜两朝,在史书的记载上却不够完善,希望能趁这次机会整理武帝的朱批和御札整理成册,供皇室子弟和勋贵学习,我虽然觉得很没意思,但是翰林院上下都十分认可,奏请国主之后,国主龙颜大悦,但是整理那些御札朱批可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虽然是新人,但是因为我的能力非凡,所以掌院学士谢贤决定由最资深的侍读学士夏悚来负责,而我协助夏悚,夏悚实际上已经年过花甲,很快就要致仕退休了,所以我是实际上的负责人,而夏学士在跟我跑了几天之后就自动请假回家休息了。这项工作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必须到御书房后面的藏书库工作,那里收藏着所有的文书,而且我不能自己查阅,必须要有管理书库的管事陪同,所以,我就在离国主不到百丈的距离处开始了我的工作,这大概就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诠释吧。
管事的太监姓王,已经须发皆白了,每天坐上六七个时辰简直是要他的命,所以我第一天就聪明乖巧地劝道:“王公公,我们一起怎么也要待上十天半月的,您也不要客气,只要找个伶俐的小公公来帮忙,您就隔三差五的来看看就行了。”王公公年纪也大了,担任的又是闲差,藏书库虽然离御书房很近,可是司礼监的那些公公们都是年富力强的宠宦,所以王公公根本搭不上国主的边,既然没什么本事争宠,他年纪又大,谁会无端的和他为难,所以,他跟本不用太担心有人告发他不尽责。所以他就派了一个新收不到一年的弟子小顺子给我帮忙,因为这个小顺子聪明能干,而且读过几年书,胸中有个几百篇文字,这在太监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司礼监的太监那样要接收专门授业的。
不过我看到小顺子就是一愣,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小子就是我刚到建业的时候遇见的卖身葬父的小子,怎么现在成了太监了,不过大概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吧,我也不好问他,反正他也没有认出我,我就把他当成陌生人算了,不过这小子还真的不错,不仅打点文房四宝十分得力,而且我只要说要找那一份奏折或者御札,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所以我们合作愉快,原定二十天的工作量,按照现在的速度,看来有个十二三天就能差不多了。
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喝着饭后的一杯清茶,准备休息一下好继续,突然王公公怒气冲冲的在两个小太监的服侍下闯了进来,嘴里喊着:“小顺子,小顺子,你这个小奴才在哪儿?”我疑惑的看向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公公看见我,换上笑容道:“江状元,你也在啊?”
废话,我不在这里在哪里,这里可不允许我回家午睡的。我心里想着,嘴里说道:“公公,怎么了,什么事情让您生这么大火。”
王公公生气地道:“小顺子这小兔崽子手脚不干净,偷走了我心爱的鼻烟壶,那可是先帝赏给老奴的。”
小顺子睁大了眼睛,普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绝没有的事情,奴才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偷御赐的东西。”他已经净身一年多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又是发育的时候,所以声音尖细,这时他心情惊慌,更是多了几分刺耳。
旁边那个小太监尖着嗓子道:“还敢强嘴,你当我们不知道么,你本来就是犯了强盗罪的罪人,王管事的东西丢了,我就想一定是你干得,公公到你房里一搜,果然就找到了。”
小顺子的脸色发青,他连连磕头道:“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干得,定是有人栽赃。”
王公公怒道:“你是说我栽你的赃,还是小福子栽你的赃。”
小顺子冷汗直冒,顿然转身扑到我身边,哀求道:“江大人,您是有学问的人,求你跟公公分辨一下,奴才这些天都在大人身边侍奉,哪里有时间去偷东西。”
我本来正在兴致勃勃的看着这幕好戏,那个小福子虽然是一个好戏子,可是我却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加速,早就看出他在栽赃,只是小顺子来历不好,背景不清白,所以没法分辩罢了。我是不打算介入后宫的事情的,所以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小顺子急得什么似的。王公公见我不出声,厉声道:“你们把他给我捆了,送到敬事房去,把他给我活活打死,我让他敢偷东西,这在宫里头是大罪。”
我心一抖,不会吧,要打死他。小顺子吓得抱住我双腿哭道:“求大人看在小顺子伺候周到的份上,给奴才求个情吧,奴才实在没有偷东西。”
我一下子想起当初他卖身葬父的时候那种悲苦的模样,不由心软了下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又确实是冤枉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淡淡道:“王公公,我看这奴才哭得厉害,或许真是冤枉呢?”
王公公有些犹豫,半晌道:“东西是从他房里搜出来的。”
我笑道:“这小子这几天都跟着我,公公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丢的。”
王公公想了想道:“昨天晚上还用着呢,今天晌午就不见了。”
我故意皱皱眉头道:“这确实难以分辨,这样吧,下官颇精易经,最能断人祸福,明人冤屈,我就算上一课吧。”
王公公这些太监因为人生坎坷,最是信命,他眼睛一亮道:“大人会卜算,好,老奴这就去取算筹。”
我摇手道:“小小的一课,就不用算筹了。这样吧,既然是断冤屈,凡是冤枉的人,心气必然正直,我这里有个法子,让小顺子和这个告发的小福子各自吃一颗我特制的金丹,待我祷告上苍,如果无罪,那人就没有事,如果有罪就会腹痛。”说完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两颗金光灿灿的金丹,递给两个小太监。
王公公笑道:“好啊,就让老奴见识状元公的本事。你们两个还不吃下去。”
小顺子毫不犹豫的将金丹吞下,小福子犹豫了一下,将金丹送到嘴边,一个小巧的动作,金丹就滚动到袖子里了。好本事,我赞叹不已。然后装模作样的祷告上苍,不到一株香的时候,突然小顺子脸色发白,哎呀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着肚子,痛苦不已。而小福子浑然无事。他得意地道:“果然是你偷的,状元公的祝祷真灵验。”
王公公犹豫的看了我一下,正要下令,我微微一笑道:“我虽然有些才能,可没有本事请动神明惩罚你们,这种金丹是我特制的,专门用来疏通肠胃的,昨天我听王公公说年纪大了,常常积食,这种药若是老人就着莲子汤吃了,恰好得力,若是血气正盛的少年人直接吃了,就会腹痛如绞,小福子,你的药呢,藏在哪里。”小福子吓得连连后退,只见王公公一个箭步走到他面前,轻轻捏着他手腕一提,小福子立刻痛得脸色发白,王公公轻轻松松得从小福子的袖子里找到了那颗金丹。然后松开手,小福子跌倒在地,吓得魂不附体。王公公淡淡道:“小顺子,还不去我房里,桌子上有一碗凉着的莲子汤。”
小顺子点点头,一下子冲了出去,不到片刻就回来了,满脸的清爽,王公公笑得眯了眼睛,道:“多谢状元公想着老奴。”说着几乎是把我手里的药瓶抢了过去。一边说着一边告辞出去,没一会儿,两个中年太监过来把小福子带走了。小顺子感激地跪在我面前,千恩万谢道:“恩公两次相救,小顺子就是作牛作马,也不能报此大恩。”我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你还记得我?”小顺子赧然道:“其实奴才一眼就认出状元公了,当初大人慷慨解囊,小的记忆犹新。”
我好奇地问道:“那你怎么不早说记得我呢?”
小顺子犹豫了半天,才道:“奴才,奴才当初卖身葬父是假的。”
我这下更是瞪大了眼睛。小顺子道:“奴才原本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只是父亲亡故之后,叔叔为了夺产,偷偷把我卖给我一个戏班子,奴才从此就四处流浪,因为奴才受不了班主凌辱,所以和几个兄弟逃了出来,无以为生,就四处乞讨偷盗骗人。那次遇见大人,奴才正和一个老乞丐合伙,他扮亲爹,我当孝子,大人慷慨解囊,可是我两个同伴利欲熏心,偷偷尾随大人……”
说到这里,他更加不好意思,我立刻明白当初打晕我的人是谁了。不过我又迷惑地问道:“你们有了那么多银子,足够生活了,你怎么,你怎么?”我有些说不出口。
小顺子笑道:“或许是报应到了,我们几个被人胁裹去做盗匪,不料被官兵捉住了,我们劫的是一个宗室,又都是做惯了贼的人,所以判了死刑,我们几个年纪还小,判案的老爷说如果愿意入宫为奴可以免了一死,我那两个兄弟硬气,硬是上了法场,奴才胆子小,所以入了宫。”
我叹道:“你不是胆子小,你是有勇气啊,人生虽然多苦,但是我们却是要苦苦求生的,你能活下来,还能把往事当作笑谈,这才是勇士,轻抛生死的人大多不是勇士,而是逃避责任。”
小顺子突然再次跪倒抱住我的双腿,疼得我怀疑他要恩将仇报,然后我就觉得有水滴湿透了我的官袍。
这之后这小子服侍我更是尽心尽力,后来我听说王公公是个武功高手,小顺子正在跟他学武,一时心血来潮,再加上佩服这小子的坚忍不拔,所以我偷渡了一册《葵花宝典》的抄本进来。小顺子看了默不作声,只是郑重其事的收了下来。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皇宫,带着整理好的御札,和一个最大的收获,我多了一个经常会深更半夜来拜访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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